——老舍妙笔自述写家生活

1934年秋,老舍在南新街小院的全家福照并诗。

今济南南新街58号老舍故居。

就近代济南名人故居而言,老舍故居应是首推的,这不仅仅因为老舍称济南为“第二故乡”的缘故,还因为,在济南的近代历史上,没有一个人像老舍那样描写、记录和赞誉过济南。老舍先生称作家为“写家”。写家老舍一生住过国内外很多地方,但描述其故居的文章极少,唯独济南故居是个例外。不仅写得很多,描述甚详,而且可以说篇篇妙笔生花。原因何在?不能不说是与泉城山水佳妙、齐鲁大学报酬优厚、朋友多心情舒畅大有关系的。

■泉井小院乐安居

“爸笑妈随女扯书,一家三口乐安居。济南山水充名士,篮里猫球盆里鱼。”这是老舍居济期间题在一张“全家福”照片上的打油诗。

打油诗的语调是欢快的,充满了温馨和惬意,足见其小日子过得不错。老舍戏言“济南山水充名士”,乃因其是当时的社会名流、济南名人,常有报刊记者闻名前来造访。所谓“篮里猫球盆里鱼”,是指当时南新街舒宅小院里,姹紫嫣红一片、草木虫鱼无所不备,而且老舍还养了一只小胖猫为之取名“猫球”。此诗并照刊登于1934年9月16日上海林语堂所办《论语》半月刊第49期。

老舍当年是上海《论语》半月刊的长期撰稿人,并被封为“论语八仙”之一。当年中国文坛分为京派和海派,老舍超然京海之外,因此属“论语派”,当时他的大部分文章,都发表在林语堂所创办的《论语》、《人间世》、《宇宙风》三份杂志上。不过“论语八仙”之老舍,之所以忽然意兴大发,还有幽默大师林语堂所不知的两个奥秘。一是1933年9月5日老舍长女舒济出生于济南,全家福拍照之日正是爱女刚满周岁之时。二是老舍已接了国立山大校长赵太侔的聘书,不久将离开济南奔赴青岛。在即将告别这所小院之际,立此存照以作纪念也。自1931年早春至1934年金秋,老舍在南新街这所小院里,度过了他人生中最为温馨美好的一段时光。

今日老舍济南故居南新街58号,当时门牌为54号,是从南往北排下来的。当年齐鲁大学校友门,正对圩子墙新建门,出校友门进新建门,走下来即为南新街。当年结婚成家的齐大教职员,很多人都在南新街住。南新街由北往南分为三条胡同,老舍所住为中间胡同,西胡同北头至今仍存两座洋楼。西边一座大的为齐大第一任校长英国人布鲁斯的故居。东边一座小的为齐大抗战前医学院院长江镜如的故居。当年老舍在英国伦敦大学当东方学院讲师的时候,即为布鲁斯教授的助手,据云老舍曾帮助其翻译过《金瓶梅》。

老舍故居小四合院原来有二道门,老舍从北京带来的佣人老田夫妇就住在二道门外门房里。进二道门内宅东西北三面有房,东边两间是厨房,西边两间为餐厅,北屋上房三间,实为三间半,西山墙后连带一个小暗间。东边一间半加了隔断,为夫妇两人的卧室。西边一间半,即为老舍的会客厅和书房。院子里除种满花草之外,还有一眼小泉井、两棵丁香树,一个大水缸放养了金鱼荷莲。老舍小品文《吃莲花的》里面说种了两盆白莲,盆是由北平搜寻来的,泥是由黄河拉来的,水用趵突泉的。好盆好水敢情都有妙用。

其实老舍所住小院并不大,不过平民茅舍小院而已。所谓茅舍小院,即当年屋顶是用南山老茅草铺成的。干茅草要铺三层、半尺多厚,冬暖夏凉。杜甫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中“八月秋高风怒号,卷我屋上三重茅”所言即此事也。

如果说舒宅为茅舍小院的话,那56号可就是深宅大院花园洋房了。当年老舍的齐大国学研究所同仁、有“甲骨学西方第一人”之称的加拿大洋鬼子明义士,就住在那花园洋房里面。当年明氏书架上还恭而敬之地摆放着老舍长篇小说《离婚》的签名本。如今花园洋房是没了,不过56号大宅院仍在,为卫生厅老干部宿舍。当年老舍沿南新街往北走,出街口为趵突泉前街,对面就是趵突泉前门。老舍坐在趵突泉茶社里听过女艺人的梨花大鼓,也曾坐在国货商场内破条凳上听撂地艺人光着膀子演唱“武老二”。

■猫球与《猫城记》

老舍在那首打油诗中特意点出的“猫球”,其大有故事在焉。

猫球是只小母猫,十分调皮可爱,当年老舍写作之余常逗它玩。但其春天发情时常蹿上房顶,趴在那里搔首弄姿,千呼万唤不下来,令老舍徒唤奈何。老舍对这位猫球小姐是爱恨交加,他在多篇文章里都曾情不自禁地提起猫球。而尤可称奇者,是他当年那部寓言式长篇小说《猫城记》,其灵感即由猫球小姐引发而来的。《猫城记》写的是发生在火星上猫人国和矮子兵的故事,猫国都城因“窝里斗”而最终灭亡。有人说老舍是伟大的预言家,他在《猫城记》里预言了30多年后发生的“文革”。近年北京还有人将其改编成荒诞剧搬上话剧舞台。不过当时的革命文学家很是消受不了这番黑色幽默。

猫城与猫人的寓言故事创作于1932年夏天,那时老舍刚刚将这只黄白花的小猫抱回家来不久。1933年《猫城记》出版单行本。鉴于左翼批评家们的口诛笔伐,老舍遂赶忙在序言中告白曰:“舍猫小球昨与情郎同逃,糊涂人有糊涂猫,合并声明。”其实猫球并非私奔而是溺水而亡。原来猫球热天常趴在院中泉井盖上纳凉,但有一次不慎失足踏翻泉井盖,掉进井中淹死了。猫球姑娘香消玉殒令老舍痛惜不已,惨剧发生后老舍把它打捞出来葬在院内花丛之中。

■《大明湖》最关情

文坛自有独行侠,济南山水乐安居。济南三大山水名胜,趵突泉、千佛山、大明湖,老舍无一没有写过,但似乎对大明湖更情有独钟。老舍不仅写了一部长篇小说《大明湖》,还写了散文《大明湖之春》。文中老舍有如下一段话:

“我写过一本小说——大明湖——在一·二八与商务印书馆一同被烧掉了。记得我描写过一段大明湖的秋景,词句全想不起来了,只记得是什么什么秋。桑子中先生给我画过一张油画,也画的是大明湖之秋,现在还在我的屋中挂着。我写的,他画的,都是大明湖,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,这里大概有点意思。”

桑子中先生是济南省立一中的美术教师。1931年老舍结婚后喜迁南新街新居。首先前来舒宅向这一对新婚夫妇道贺的,就是当时省立一中的两位青年教师:英文教员赵同芳和图画教员桑子中。赵同芳是老舍夫人胡絜青北师大的同窗密友。油画《大明湖之秋》是桑子中送给老舍夫妇的新婚贺礼。

老舍十分喜欢这幅油画,把它悬挂在书房的南墙上,抬头就可看到。当年老舍在北屋西书房内是面向南窗而坐的,其藤椅右侧北墙上还有一字一画。画是一幅《牧豕图》,为老舍当年北京师范同学颜伯龙所绘。字是一幅对联,写的是“四世传经是谓通德,一门训善惟以永年”,为师范老校长方还先生所书。此外墙壁上所悬挂的,还有画家好友关松坪、关友声兄弟所赠书画。除关氏兄弟之外,还有山东晚清名家松小梦的山水画。

老舍对这些饱含师友情谊的书画爱如珍宝。后来老舍只身逃离济南奔赴武汉参加抗战,他对这些未能带走的师友书画始终念念不忘。1943年在重庆老舍还写了《四大皆空》一文,文中一一提到当年师友赠送他的那些书画。最后老舍沉痛地说:“都是精美的作品,而且是结婚时他们送的礼物,大概现在都在济南的破货摊上堆着去了!”

■齐大薪酬知多少

说了半天,其实还漏掉一件大事,即:当年老舍的经济生活如何。文人羞于谈钱,但此事大矣哉。不仅关乎文章写得好坏或是能否写得出,还关系着文人的安身立命与立场态度。据抗战前齐鲁大学档案记载,当时齐大聘老舍所定月薪为240块银元,年薪总计为3168块银元,其中每月有24块银元的房屋补贴,也就是说平均月薪为264块银元。考虑到当时一名巡警一个月只挣七八块钱,当个县长月薪也不过70多块银元,这个月薪也就相当高了。

当时老舍每年暑假都能写出一部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,先在杂志上发表后再出单行本,可有两份稿酬。加上发表的各类文章,老舍月平均收入应当在一千块银元左右。所以老舍在齐大教书三年后,便在北平为老母亲买了一所十几间房子的大宅院。同时老舍还为子女买了教育储金,为自己和妻子买了人寿保险。

上世纪50年代初老舍由美归国成为北京市文联主席,当时他这个文联主席月薪为280元人民币。这个钱一直拿到“文革”爆发老舍自杀。由此看来,上世纪30年代老舍在济南期间,很可能是他一生挣钱最多的时候。老舍说济南是他的第二故乡,这个第二故乡绝不仅仅是感情上的,更是经济上和文学创作上的。